9.关于遗言
因为文书编号签失序无法更正,希碧波陷入极度焦虑。半夜,他开始写遗言,一写就停不下来,仿佛只有死亡才能终结这场混乱。
他一会儿想象被给事中馆事怒斥,一会儿在刑堂被量刑,一会儿又在洛水边做苦力,一会儿想象父母哀哭,遗书也写得颠三倒四。“故乡山太高,别替我哀悼。”——希家土生土长洛阳人,希碧波从未离开过洛阳,怎么会有思乡情结呢?
他写绝食、写躺尸、甚至写自己被赶尸。死亡的念头一旦扎根,便如藤蔓般缠绕不去。
大清早去弘文馆,快到的时候腿软,没进弘文馆回家来了。又躺了一天。于是开始了遗言之旅。
他给阿爷、阿娘,几位叔叔,甚至堂妹都留了遗言。
让人啼笑皆非的是:他怀着爱做的这件事。因为他觉得自己不知道被什么妖怪上身了,行动不能自控。他必须得让人知道,他只是走到了绝路。他无意求死,也无意令父母蒙羞。
无意求死,为什么遗言写得停不下来?也许觉得死是解脱,一了百了——编号签也好,弘文馆也罢,都可以放一边。兄长希蓝洋自尽,给了他一个暗示,好象死是解决问题的一条途径。他的压力比希蓝洋更大。希蓝洋自尽时不用太担心父母。现在就剩他一个了,他若出什么问题,父母老无所依。
他偏偏在职务上出问题。皇家的事出了错,小则丢官,大则入刑。
他终于去了弘文馆。于子将见他来了,笑道:“怎么?一病不起了?”
希碧波心虚,强笑了一下,看向他的璧瑕篮。
空的!
希碧波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。
于子将说:“又不舒服了吗?你坐那儿歇会儿。你的篮子我帮你清空了。”
希碧波呆呆转过头,慢慢反应过来,觉得不可置信,“清空了?”
于子将说:“是啊!反正我也不少做,不差你一本儿!你不是病着吗?”
希碧波心里开了道缝儿,慢慢裂开,“于兄帮我校对了?每天都帮我校对?”
于子将说:“你不就昨天请了一天假吗?你病糊涂了?”
希碧波说:“那怎么今天也没有?”
于子将道:“昨天你没来我帮你校对了。今天你又没出现。我以为你今天也不来,把文书丢到我篮子里了。”
希碧波忙到于子将身边翻他的篮子。
于子将说:“你也太敬业了!再歇一天完全没问题。我已经拿过来了!”
希碧波已经找到了,全身的血又往上涌。他抱紧文书,道了谢走回座位。
于子将边校对边问:“贤弟太神奇了!我把文书丢过来的时候你还没来,你怎么知道该拿哪一本?”
希碧波说:“你我要校对的文书有区别吗?”
于子将稍一思索说:“没区别。同是校书郎,分什么你我?我告诉馆丁给你放一本就行了,他又不识字,肯定是随手放的!”
希碧波说:“那就好!我取哪一本都是一样的。”
于子将说:“对呀!哪本都一样!还是贤弟脑子转得快!校书不是复杂的职司,贤弟也该渐渐上手了!某还等着哪天得闲一起去喝喝酒。”他把一支笔夹在耳上,去取朱笔誊写批阅的言辞。
希碧波不是随便拿的。他找到一封有备注的文书。从门下省来的文书都是新的,没有校书郎的备注。有备注的一本肯定来自于藏书楼,肯定是陷害希碧波的力量还在继续。
希碧波把备注面抱在胸前以免于子将看出端倪。回到座位,拆开封袋,希碧波很快把封袋丢进字纸篓,喘了口气。
于子将说:“上元节过得开心吗?”
希碧波猛想起来昨天是上元节。他心里有事,白天浑浑噩噩躺了一天,夜里忙着写遗书,把节庆都忽略了。爷娘看他不舒服,也都没提。
他说:“上元节啊!昨天于兄见到什么异常了吗?”
于子将说:“能有什么异常?花蝶楼失火了,不过只烧了一座楼。”
希碧波说:“小弟是指,文书是否有异常?”
于子将说:“文书还不就是这回事!没什么特别的!”
于子将什么也没发现!
于子将忙着校对,文书上写的事发生在哪一天不大走心。拿起封袋一拆开,封袋直接丢进字纸篓里去了。封袋上是否已经写了备注他根本就没看!肯定是这样的!
希碧波的心啊!
他太开心了!死里逃生!豁然开朗!简直不敢相信有这样的好事!他给于子将留的遗书可以丢进字纸篓了!
这么一高兴,他脑子灵光起来。校对完了假装打扫四下观察,在自己的璧瑕篮里发现了刮擦的痕迹。
晚上他拖着不回家。于子将临走问他:“就一本文书,还没校对完?”
希碧波道:“你拿什么刮了我的篮子?”
于子将说:“什么?”
他顺着希碧波手指细看,终于看见,说:“这可奇怪了!该换篮子了吧?”
希碧波咧着嘴回到家,希洪氏又在等他。
希汤也拄着拐棍儿等他。
等开了饭,希洪氏问起遗书,希碧波想起来了。
希洪氏脸色非常憔悴,希碧波心中后悔。白天他从于子将那里蒙混过关,胆子壮了,边吃饭边说:“您哪儿找的遗书?”
希洪氏说:“在你阿兄房里。”
希碧波道:“您不去阿兄房间很久了!”
希洪氏道:“我昨晚做梦,梦见一只大老鼠,拖着木楔在房门外面走。我心里不踏实,今天四下里抹拭抹拭。”
是希碧波在父母房外走来走去导致阿娘做梦吧?希碧波心情不错,蒙混说:“阿兄已经过世,您该放下就放下吧!”
希汤咳嗽了一声说:“是你的笔迹!”
希碧波“哎呀”一声,想起来了,他在阿兄房间里留了两封遗书,阿爷一封,阿娘一封。留给驿使寄叔叔们的遗书还好,只写了收信人,落款写了自己没事时想的号:天山老人。那估摸叔叔们猜不出来是谁寄的。
两老见希碧波神情,知道真是他写的。希洪氏发急道:“你没事写遗书干嘛?”
希碧波说:“我说不清,但我只想你们安心!”
希洪氏道:“这还不让人担心吗?你干嘛写呢?”
希碧波说:“我也不知道。但是我既然不停地写遗书,就必须得解释清楚。不是我要自尽什么的。我是不知道被什么给抓住了,控制不住自己。要是真出了事,你们知道不是我有意作恶,也就安心一些。”
希汤咳了一声说:“你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,”他有点说不下去,片刻后又道:“有意无意又差什么?”
希碧波说:“是这样,我清清白白的,不还是您儿子吗?我没有干坏事令您蒙羞,将来也不会干坏事令你们蒙羞。万一真有了什么事,你们知道只是意外,心里不是平安些吗?”
希洪氏说:“你不出事行不行?”
希碧波想起乱成一锅粥的文书,不觉叹了口气,“逃得过初一,逃不过十五,那怎么能避得开呢?”混乱的文书编号签总有一天会被人发现,现在只是拖延。